撇开铁路、公路或航空带来的种种便捷,乘船在流淌了数千年的古运河中,仿佛穿越历史的隧道,重回过去的时空,那份从容、悠闲自然无与伦比。1906年,刚出任岭南学堂监督的美国传教士晏文士(Charles K. Edmunds)从上海出发至海宁观潮,因坐拖船去的,对京杭大运河的印象是: 在整个旅途中,我们都发现运河上生机盎然。一艘艘载满了柴火的大货船从我们的船队旁经过,向上海方向驶去,而装有日常百货和其他货物的小船则忙忙碌碌地来回穿梭,经常在一些小村庄跟我们交会。还有大型的木排或竹排,头尾相连,一眼看不到尽头。令我们感到惊叹的是,仅凭四五个人,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随心所欲地驾驭这些庞然大物的。此地模样奇特的乌篷船取代了珠江三角洲的小舢板,成为一种快速的客船。这是一种体形细长的船只,其驱动方式颇为奇特。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坐在船尾,手上划着一支大尾桨,而同时又用双脚摇着一支绑在侧挡板上的大橹,其方式就是用一只脚抵住大橹的圆杆,另一只脚则抵住一块与橹杆成直角相连的扁平木柄。这些乌篷船被用来在那些没有拖船航线服务的小乡镇之间运送旅客、邮件和包裹。 
▲杭州运河里装载木材的船只(1918年,西德尼·戴维·甘博摄) 在运河的两岸,尤其是在嘉兴附近,都可以看到用花岗岩精雕细刻的石牌坊,还有几个逃脱了太平军之手,引人瞻目的宝塔。尽管该地区的其他大部分建筑都受到了太平军的破坏。在一个拐弯之处,我们注意到有三个造型优雅的宝塔并排矗立在运河的旁边。 然而,在运河旅行中最经常遇见和具有最明显特征的就是我们所经过的那一系列设计精巧的桥梁建筑。有木桥、花岗岩石桥、简陋的桥、做工精良造型漂亮的桥,摇摇欲坠的桥、维修一新的桥。这儿无论是多孔圆拱桥,或是单孔圆拱桥,全都不用拱顶石。还有顶上有商店或亭子的桥。两边有绿色长青藤覆盖,两端长有小树丛的桥。桥顶上坐着用抄网捕鱼的渔夫,眼巴巴地盼着鱼儿入网,并责怪来往船只赶走了鱼群。有的桥因其巨大的桥墩和狭窄的桥洞阻塞了水道和加剧了湍急的水流,使稍微大一点的船增加了航行中的危险。 
▲杭州东河太平桥(1909年,威廉·埃德加·盖洛摄) 在河道笔直的运河段,有时候一下子就能见到河道上有三座桥,因为每一个村庄都必须要有它自己的桥。而运河边上的村庄一个接一个,使它名副其实地成为了“关卡重重的斯特灵市”。当运河穿越城镇或乡村时,当地人会费尽心机,通过在桥上建造廊柱和亭子,或是不计后果地在桥洞边上停船,最大限度地阻塞本来就已经很狭窄的河道空间。在很多情况下,这些石拱桥不仅仅只是一个半圆形的桥洞,而且还是显示石匠精湛技艺的一个经典范例。 无独有偶,1910年大来首次来杭时,因沪杭铁路尚在建设中,全程都是坐船,同样对京杭大运河留下深刻印象: 接着,我们访问了杭州,美国长老会正在那儿创建之江大学堂,我做出了一些安排,准备从物质上给予他们一些支持。当时沪杭铁路还没有开通,所以我们不得不坐住家船去杭州。……我们乘坐的住家船50英尺长,15英尺宽和4英尺深。载人之后吃水2英尺。下甲板是直接铺设在船架上的,离船壳有10~12英寸的距离。上甲板则是离水面有六英尺高,所以有一道3英尺宽、4英尺高的门通向船舱里最好的一个房间。这个被称做官房的地方是一个正方形的空间,四个边各为12英尺。我们花了12个鹰洋租下了这个房间。船舱里其余的空间被分隔成可供两人、四人和六人住的小房间。那些房间都很拥挤,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后者房间里装设有上下铺,上铺留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一个人躺下,这个铺位的价格是八角钱。下铺则像是装在罐子里的沙丁鱼,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头等舱的旅客可以在列车上享用中餐,但要自己带铺盖。我们自己也带了食品,所以过得还不错。这些住家船都是由吃水3英尺的拖船拖着走的。刚出发时,我们一起拖着的有三条船,但是其他两条船在我们经过其他城市的时候都离开了。我们在路上经过了一条日本人的轮船,所以你可以看到日本人总是无孔不钻,无论航道有多小。在大运河上设有四条不同的航线。 我们从上海出发,沿着苏州河航行了70英里之后,便进入了大运河的嘉兴段。杭嘉湖地区是一个人口稠密的地方。我们经过了许多有城墙围住的城镇。在有些地方,运河的两边即是民居,所以乍看上去,船就像是在经过一条街道。运河的宽度从50英尺至100英尺不等。在有些地方,运河跟水面有几百英尺宽的小湖泊融为一体。除了正规航线上的拖船之外,其他所有的船只都是靠纤夫们拉着走的。纤绳是系在船上一根长竹竿的顶端的,以方便船只交会时可能会给纤夫们引起的麻烦。我看到运河中有一些由原木组成的木筏,20英尺宽,300英尺长。那些原木的直径分别为2~10英寸,所有的原木都是20英尺长,而且都是剥了皮的。为了使人们能沿着运河边上走路,所以在运河的支流上建了许多的桥。许多小支流上仅是搁了一块30英尺长、8英尺宽和一英尺厚的大石板。其他较宽的支流上便建起了漂亮的石拱桥。那些横跨运河的石拱桥则建造得尤其精美和对称,显示出那些建造者掌握了最新的技术。尤其是考虑到大运河和河上的石拱桥已经连续不断地被人们使用了上千年。 
▲满载乘客和货物的船队从杭州运河的桥下驶过 (1908年,西德尼·戴维·甘博摄) 我可以断言,京杭大运河是世界上的奇迹之一。它从北京一直延伸到杭州,中间相距有700英里的路程,所以一条船可以从北京一直航行到杭州。而且在大运河中的有些段落,商业贸易非常发达。我经常看到运河中的船队就像是一条拥挤街道上的车队,船上装载着每一种能够想象得到的东西。我们的住家船在有些运河段不得不挤着往前走,跟其他有些船发生碰撞,就像一个人在拥挤的街道上用胳膊肘来为自己开路。人们在运河上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船只,从油漆精美、带有铜炮的兵船,到体积较小的舢板和只能一个人划的独木舟。然而对于那些穿越中国进行旅行的外国人来说,一个超越一切的想法就是,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能够看到极为拥挤的人群,而且这些中国人的数目究竟有多少,还从来没有人计算过,因为人口普查在中国还闻所未闻。 运河沿线可以看到一片片的桑树林和众多从运河底部打捞淤泥的船只,以用于给桑树施肥。人们在两根竹竿的顶端装上一个可以手工开合的罱,颇似捞蛤蜊的那种网兜,但要略小一点。那些船的船头和船尾都有密封的舱壁,可以增加浮力,船舱的中间部分就被用来堆积捞上来的淤泥。这些淤泥运到岸上之后,人们就用桶将它们培在桑树的根部。我注意到,由于人们不断地用淤泥来给桑树施肥,结果使得那些桑园都要比周围的农田要高出一截,甚至可以达到比周围的田地高4英尺。 我们的船从上海出来,路上走了整整24个小时,直到晚上才到达杭州。我们借住的基督教传教使团驻地位于城墙之内,是一座建造精美的欧式洋房,楼房前的草坪共有120平方英尺,四周还有高墙围住。周围的街道都是6至8英尺宽的石板路,颇为平整,但是却看不到有轮子的车辆。所有的一切都是用肩扛手提的人工方式来搬运的。城里运河纵横,每隔三四个街区就可以看到一条运河。这些运河提供了方便而价格低廉的运输方式。这儿的街道都很狭窄,而且有的还弯弯曲曲,人口非常稠密。跟其他城市一样,这儿的气味很重。由于没有阴沟和下水道,粪便等污物要用船运到乡村,当做肥料卖给农民。生活用水是从城里无数个水井里提取,并用水桶挑到各家去的。 相比于来华的西方人,中国人则多了对京杭大运河过去辉煌的感慨,丰子恺说: 我的故乡石门湾,真是一个好地方。……每天早晨从石门湾搭轮船,溯运河走两小时,便到了沪杭铁路上的长安车站。由此搭车,南行一小时到杭州,北行一小时到嘉兴,三小时到上海。到嘉兴或杭州的人,稍有余闲与逸兴,可摒除这些近代式的交通工具,而雇客船走运河。……无数朱漆栏杆玻璃窗的客船,麇集在这湾里,等候你去雇。你可挑选最中意的一只。一天到嘉兴,一天半到杭州,船价不过三五元。倘有三四个人同舟,旅费并不比乘轮船火车贵。胜于乘轮船火车者有三:开船时间由你定,不像轮船火车的要你去恭候。一也。行李不必用力捆扎,用心检点,但把被、褥、枕头、书册、烟袋、茶壶、热水瓶,甚至酒壶、菜榼……往船舱里送。船家自会给你布置在玻璃窗下的小榻及四仙桌上。你下船时仿佛走进自己的房间一样。二也。经过码头,你可关照船家暂时停泊,上岸去眺瞩或买物。这是轮船火车所办不到的。三也。倘到杭州,你可在塘栖一宿,上岸买些本地名产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边的小酒店里去找一个幽静的座位,点几个小盆:冬笋、茭白、芥菜、毛豆、鲜菱、良乡栗子、熟荸荠……烫两碗花雕,你尽管浅斟细酌,迟迟回船歇息……这样,半路上多游了一个码头,而且非常从容自由。这种富有诗趣的旅行,靠近火车站地方的人不易做到,只有我们石门湾的人可以自由享受。……只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 
▲杭州大运河码头上的小吃摊(1908年,西德尼·戴维·甘博摄) 幼时多次从苏北南下浙江余姚的阮毅成说: 我记得费时最长的一次,是随先祖母坐“南湾子”四进舱大船,自兴化出发,到邵伯过坝,经扬州瓜洲,过长江,而后在大运河中行驶,共行三十三天,方到杭州。……在大运河中航行,顺风扬帆,逆风背纤,却也别有风味。……先祖母下江南,是一种消闲式的旅行,所以从不计较行程。船家是包送到杭州为止,也不限定要赶路。因以每天走多少里,都无所谓。每次自兴化开船以后,就爱走就走,爱停就停。遇到河旁有新鲜的鱼虾蔬菜出售,就停船现买现煮现吃。风大不走,雨大不走。天明开行,黄昏靠岸。走过有什么名胜古迹之处,或是先祖母昔年曾到之处,更必停船不走,或则凭吊,或则重访,待尽兴始再行下船。所谓“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那种旷达的胸襟,幽娴的趣味,是我以后所不易再得的了。 除了追求从容、悠闲,更多的或许还是怀旧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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