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南湖,大家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今天作为革命圣地的嘉兴南湖;而对杭州周边地情稍稍有些了解的,也许还会想到位于杭州余杭区余杭镇南面,一直默默无闻的余杭南湖。嘉兴南湖与余杭南湖,都因为地处城南而得名。不过,咱们在这里不说它们俩,只想扒扒历史的灰尘,说一说杭州城内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但在历史上却曾经名噪一时、号称“赛西湖”的南湖。 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岁月就像一块橡皮,不断擦拭着人们在大自然中的各种涂抹杰作。杭州城经历了千百年岁月的冲刷和擦拭,到今天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或多或少一般人不容易察觉的历史褶皱。让我们就透过这些褶皱,像福尔摩斯大侦探一样,从现实与文献中寻找蛛丝马迹,来进行一次历史穿越之旅吧。 在杭州凤起路环北小商品市场的南边,有一条与凤起路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形成鲜明对比的僻静巷子——池塘巷。这是条很不起眼的巷子,窄窄的,不长,大约只有300米左右。巷子呈东西走向,东头连接着林司后,西面直抵中河。沿着中河,有一条南北向的道路,以池塘巷为界,被分成了南、北两段。北边的那段,名叫青云街。南边的,则叫长宁街。池塘巷的两侧,分布着居民楼、幼儿园、点心店、水果摊、快捷酒店,等等。从巷子西端的北侧,可以直接进入环北小商品市场。这里是市场的后门。尽管有个市场的后门开在这里,但因为前店后仓的格局,靠近巷子一侧主要是市场里商家摊主储存货物的仓库,平时进出的人并不多。于是,这反倒成就了这条巷子,使它虽深居闹市,却拥有了一片难得的宁静。 ▲池塘巷
你可别小瞧这条看似普普通通、其貌不扬的小巷子。其实,这是它褪去了历史浮华之后回归的宁静。它曾经有过你所意想不到的丰厚历史文化,也曾经有过你所不知道的喧闹和繁华。因为在它的北面,也就是现在的杭州高级中学那儿,是明清时期全省各府县举子们“秋闱”乡试的贡院。(今人经常将明清时期的贡院与南宋时的礼部贡院混淆在一起。南宋时的礼部贡院以及临安府贡院旧址并不在这里。根据《咸淳临安志》记载,南宋时的礼部贡院在观桥西,即今中山北路与体育场路交叉口西南,大约在今百井坊巷一带;而临安府贡院,则在钱塘门外王家桥。该志《京城图》中所标的“贡院”实际上是礼部贡院。)说到这儿,你也许会疑惑了:贡院是考试的地儿,怎么会喧闹的呢?你且听我仔细说说科举那点事。 古时候,一个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一般要经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个层级的考试。 童试是最基础的考试,也是官学的入学资格考试。参加童试的人,叫作童生,也叫儒童、文童。考试合格被录取的,就成了生员,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秀才。一直考试不合格、没能被录取的,即使已经白发苍苍了,也仍然是童生。一个人一旦考上了秀才,就算是有功名的人了,在清代可以见了县官不下跪、免服差役、免交田赋等。但是,秀才还进不了体制之内,大多数人的出路,是去私塾教教书。他们有点像我们早些年农村户口的高中毕业生,虽然大小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但国家是不给安排工作的,最多去学校当个代课教师、民办教师啥的。 乡试是省一级的考试,一般三年一次集中在省城贡院举行。乡试之年,被称为“大比之年”。全省各府州县的生员(秀才),以及其他具有考试资格的人员如监生、廪生、增生、贡生等都可参加。对于乡试,朝廷也很重视,主考官往往由朝廷派员担任。乡试发榜的时候,正值桂花飘香之时,因此被称为“桂榜”;又因发榜取寅、辰日,又称“龙虎榜”。榜上有名的考试合格者,就“中举”了,成为举人,其中得第一名的叫解元。放榜的第二天,浙江巡抚还会举办鹿鸣宴,宴请新科举人们。能参加一省最高长官举办的宴会,可谓荣耀无比。第二年的春天,他们就可以高高兴兴收拾行囊,加入到进京参加会试甚至殿试的行列了。 会试考试在春天,称“春闱”,考中的称贡士,第一名叫会元。然后考中的贡士们参加殿试,确定名次,第一名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其他考中的都泛称进士。 在这个科举体系里,参加乡试是很重要的一步。考上了举人,就算踏进了体制之内,具有了选官的资格,原则上可以去当县主簿、教谕甚至于县令之类的小官了。而一个读书人,如果考来考去,一把年纪了还没考上举人,往往会受人鄙视,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自然落魄穷酸。所以,乡试往往成为“穷酸秀才”与“举人老爷”之间的一道门槛,成为“鲤鱼跳龙门”的关键一跳。位于贡院前面、池塘巷西端北侧的青云街,以及附近的登云桥,就都有“青云直上”的意思,为的是给参加乡试的举子们博个好兆头。 
▲清代科举考试系统简表 浙江号称人文渊薮之地,上自官宦人家,下至升斗小民,都很重视文化学习和科举考试,向来是科举的“大户”。明清时期,浙江参加乡试的全省举子少则数千人,多则上万人。明代数量相对较少,据万历年间(1573-1620)担任杭州知府的方扬,在他撰写的《浙江乡录序》中说,万历十年(1582)浙江参加乡试的举子有2000多人,录取了90人。清代参加乡试的人数,就更多了。清朝初年,杭州的贡院有举子号舍4850间,不够用。康熙二十八年(1689),巡抚赵士麟拨款新建了5120间。可是,没过多少年,又不够用了。怎么办?再建!康熙五十年(1711)的时候,巡抚王度昭又增建了2300间,加起来总共有12276间。到清朝光绪皇帝的时候,上海的一家报纸《申报》报道说,浙江乡试因为应试的举子越来越多,杭州贡院原有的这12000余间号舍又不够用了,不得已由各府绅士捐资出钱添造,已增加到13200余间了。每当秋闱前后,从全省各地蜂拥而来的13000多名应试举子,都集中到贡院附近,想想吧,该有多热闹!更何况每个“负笈担钱,不远千里”来省城赶考的举子,背后还有亲友团呢。即使家里条件再差,怎么着至少也得有个书僮一起来照应照应吧! 每逢科考大比之年,上万名应试举子从全省各地涌入省城杭州,在贡院周边催生了“考试经济”。他们到了杭州,首先就要找住的地方。租房也好,住店也罢,大多会首选贡院附近一带,因为方便。因此,在贡院南面的青云街上,考客麇集,行人蚁聚,商家帷幕云连,形成了异常繁荣的“考市”。 当时,从青云街、长宁街,东到三角荡文昌阁,西到横街观桥、清远桥,南到仙林桥、五福楼、长庆街,西南到登云桥、有玉桥一带,店铺林立,鳞次栉比,一点空地都没有了。除了众多售卖书籍、笔墨、纸砚和其他生活用品的普通商店之外,街上还出现了像陈云杓刻石、林云楼装池(装裱古籍或字画)、沈茂才笔、许虚白笺等一批远近闻名的文化名铺。《武林市肆吟》曾录有《青云街考市》诗一首:“待到三年赶一回,登云桥畔店齐开。竹篮储得诸般物,助尔抢元更夺魁。”说的就是那个时候青云街上考市的繁荣景象。 沿着历史之河,再往前穿越到南宋。这里是官家的粮仓平籴仓、咸淳仓所在之地。当时,在这一带沿着盐桥运河(即今天的中河)设有许多仓、库。在盐桥运河东面,有平籴仓、咸淳仓、碧香库、御酒库。在运河的西面,则有丰储仓等。仓、库建在运河边上,当然是为了货物运输和装卸方便。平籴、咸淳、丰储这三个粮仓,数丰储仓建立的时间最早。根据《咸淳临安志》记载,丰储仓位于仁和县一侧的仓桥东。宋高宗绍兴初年,仁和县衙搬迁以后,就利用县衙旧址建立了北省仓,到乾道五年(1169)时改名为丰储仓。而在仙林寺东的平籴仓,是淳祐年间临安知府创建的,用来作为京城临安府备荒的粮食储备仓。咸淳仓,建立时间最晚,在南宋末期的咸淳四年(1268),建立后不到十年时间临安城就被蒙古军队占领了。咸淳仓在东青门内后军寨的北面。当时朝廷为了增贮公田岁入之米,花钱买下废弃已久的琼华园,同时划出内酒库的柴炭屋地,交给临安知府潜说友主持建造起来的。咸淳仓所在的这个琼花园,也写作琼华园,就在褚家塘,大约也就是今天的十五家园社区一带。(《都城纪胜·园苑》:“褚家塘御东园,系琼华园。”又,《梦粱录》卷一九《园囿》也说:“杭州苑圃……在城……庆寿庵褚家塘东琼花园。”今天建国北路东、凤起路北东园小区南面有东园巷。南宋的御花园—东园并不在此处,御东园即琼花园在褚家塘。清人厉鹗在所著《东城杂记》中有很好的解释:“武林城东,曰东园也,宋御园也。至淮张(张士诚)展城后,迤东十里许,民居甚鲜,多为池塘蛙梭,因概以东园名。”现在的人们不知道杭州城的拓展过程,而误以为南宋的琼华园就在东园巷一带。)琼花,又名聚八仙、蝴蝶花、牛耳抱珠,是忍冬科落叶的半常绿灌木,四五月间开花,花大如盘,色微黄而有香。它以淡雅的风姿和独特的风韵,以及种种富有传奇浪漫色彩的传说和遗闻逸事,博得历代士人的厚爱和不绝赞赏。这种花,据说原来仅生长在扬州,移种到其他地方,往往一年就死。传说,隋炀帝开通大运河,目的就是为了坐船到扬州去看琼花。当然,这仅仅是个传说而已,并不准确。根据《齐东野语》记载,淳熙年间当了太上皇的宋高宗赵构,曾经让人把琼花从扬州挖来,移种在杭州,满心希望能够移种成功。不料,过了一年仍然枯黄无花,只得悻悻然把它送回扬州去了。后来,有一个名叫陈源的宦官,费尽心机找了个园丁将琼花树枝嫁接到八仙花的根上,终于解决了琼花异地移植的历史难题。陈源嫁接种植琼花成功的地方,据说就在“杭之褚家塘,琼花园是也。”明代人郎瑛也说,他曾经偶然在褚家塘的一个土地祠中见到一块古碑。从这块古碑上,他得知:这个土地祠,原名叫通圣祠,而通圣祠所在的这个地方,原来就是南宋时的琼花园。南渡名将、循王张俊的曾孙张镃,淳熙年间(1174—1189)把自己的私家园林桂隐园建在了琼花园的北边。在桂隐园与琼花园之间隔着一个大湖,称作南湖。张镃从湖北面桂隐园的家中,去湖南面的琼花园游玩,就是乘船从湖中过来的。他为此还写下了《夏日南湖泛舟,因过琼华园》诗六首。 这个南湖,原来有自己的名称,叫白洋湖。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老张家的公子哥张镃出钱,把白洋湖北面、艮山门内一个曹姓人家荒废已久的园圃买了下来,花巨款,兴土木,把它营建成自己的私家园林和府第,把一家老老小小都搬过来住在这里。白洋湖,因为在他家园林宅第的南面,从此就有了一个新名称——南湖。张镃出身显贵,家境豪富,为人奢华。自从他搬到白洋湖畔新营建的桂隐园住下来之后,家门口的这个“野”湖也就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大张旗鼓,以西湖为蓝本,对白洋湖进行了精心规划和大规模建设。据说,他曾经在湖上模仿西湖而修建了六桥,同时还广建各式各样的亭、榭、堂、宇,短短时间内就使这里成为号称“声妓、服玩之丽甲于天下”的销金窟。加上他本人又能诗擅词,与陆游、尤袤、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姜夔等当时的名士显贵,经常相约一起宴饮吟咏,诗词唱和,“南湖”的大名因之而雀起,在当时广为传播。张镃还曾经颇为骄傲地自诩说“门外南湖不姓西”,颇有向城外的西湖叫板打擂的意思。白洋湖因此而获得了雅号“赛西湖”,被传为一时佳话。 后来,因为钱塘江的泥沙,不断由盐桥运河、茅山河裹挟流入并沉积下来,而该地又处于艮山门内,为四方货物入城所经,商家富室看中湖里四面皆水,既可以防火灾,又可以避免盗贼偷窃,于是不断侵蚀包占湖面,建造起大量的棚屋,作为寄藏京城大大小小各种店铺和南来北往客旅的物货之用。这使得白洋湖的湖面逐渐堙塞缩小,成为白洋池,再往后则只留下了一个个被仓敖、塌坊、兵营、民宅、园圃相互分隔的池塘和水荡。这一个个池塘、水荡,因为都是原来南湖遗留下来的旧迹,于是也就往往多被后人指作“赛西湖”了。 从现存的历史文献来看,城北最为知名的“赛西湖”有两处:一处在艮山门内,原来南湖北岸广寿慧云寺即俗称张家寺的附近。这主要见于明代朱之鲸所编的《武林梵志》。它在记载广寿慧云寺时说,这个寺就在三拨营旁边,是张镃舍宅所建的,所以老百姓都称它为张家寺,寺旁有留云亭、白莲池。明朝万历年间已被侵占不复见,但人们仍称赛西湖。当时杭州有个僧人梵琦,写了首诗《留云亭》,其中有“人家十万绣成堆,未抵南湖一段奇”的句子,指留云亭所在之处就是南宋时的“赛西湖”南湖。另一处在今天的池塘巷附近。有关这一处“赛西湖”的记述,虽然比较晚,但却比较多。清朝康熙年间编修的仁和县县志,在记述当时杭州这一带河道疏浚方案时说,“水利运土,议自贡院之后,上至东桥及赛西湖。”这个“东桥”,根据《淳祐临安志》的记载,在后军寨的西门,也就是在东青门内咸淳仓的西南。康熙初年的张鉽,在《杭都杂咏》中说:“赛西湖,在贡院咸淳仓南,近茅山河泉。”清末光绪年间的杭州乡绅丁丙,也曾经明确地指出:赛西湖就在贡院的南面,而湖的前面有条巷子,就叫池塘巷。(清人丁丙虽然发现了自《成化杭州府志》误以明清时期贡院为宋丰储仓基而致古迹混淆的现象,指出宋平籴仓才是明清贡院旧基,以及赛西湖即在贡院之南,但他同时却又误认为赛西湖即宋仁和仓池。据《咸淳临安志》卷三八《山川·池》明载:“仁和仓池,在(仁和)仓之南。故老相传云:仁和仓旧为县基,乃吴公子庆忌故居,元有此池。”同书卷八六《古迹》“吴庆忌宅”条:“故老云:丰储仓即其故基,前有池,是庆忌磨剑处。”由此可知,仁和仓池即丰储仓池,其地在梅家桥西。位于贡院南面的赛西湖,并非仁和仓池、吴公子庆忌磨剑处。) 一南一北,出现了两个“赛西湖。”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这要从张鉽所说的茅山河说起。茅山河,原先从南面的保安水门自东向西流,过榷货务桥后,折而往北过茅山、蒲桥,到梅家桥后汇入白洋池。它的南段因德寿宫展拓宫基,填塞积渐,民户包占,到咸淳年间已经被填塞,只剩下北面从后军东桥到梅家桥之间的一小段河道。茅山河泉,就是从被填埋成陆后的旧河道中冒出的一眼泉水。茅山河泉的西面,就是南宋时修内司营、马司营、马军司寨的旧址。清代曾居住在这一带的朱汝霖,在他的《里居八咏·赛西湖》诗中说:“寨西门外水,一望浩无津……沧桑寻故迹,烟柳接比邻。欲把西湖赛,捧心疑作颦。”在熟知历史与地情的朱汝霖和丁丙眼里,都是把池塘巷后的赛西湖看作是历史上曾经的南湖重要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明清时代人们口中的南、北两个“赛西湖”,实际上是南宋时盛极一时的南湖在堙废后留下的遗迹代表。因此,在南宋初期,今天池塘巷以北、中河以东、艮山门以南、仓河下以西一带区域,应该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那就是白洋湖。这片广阔的水面,当时还成为南宋殿司诸军在城内操练水上本领的重要场地。 如果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推移数百年,穿越到隋唐时期的杭州,那么我们还会发现,今天的整个城北地区包括武林广场一带,都仍然是钱塘江潮水肆虐、浸淹之地。后来的南湖,这个时候只不过是杭州城北整个泛洋湖的一小部分而已。 通过时光隧道的一系列穿越,可以发现南湖就像一个从乡间被人拎到大都市的灰姑娘,都市的繁华、喧闹、脂粉使她脱胎换骨,一变而成为人人都想一睹为快的靓丽公主,然后又为贪婪的都市所啃噬,最后化灭于无形,凤凰涅槃转型融于高楼大厦林立的现代大都市一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