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没有留过学,但是通过对许多西方著名的研究中心和图书馆较长时期的利用经历和体会,我觉得西方学者比较注重学术的积累,他们的学术研究,一步一步的进步和积累是很清楚的。他们有着很好的而且是强有力的书评制度,对一本书的好坏要做出准确的评价,这样慢慢地养成一种重视学术史积累的习惯,一代一代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中国的学者比较强调对原始资料的研究,我觉得在这方面,一些老先生可以在对原始资料参读得比较透彻的情况下,处理一个问题时能准确地将这个观点说出来。但是如果一个年轻人对于史料研究得不透,在不了解全面的学术史的情况下,仅仅是依靠几条原始资料为出发点,那么往往是在别人后面爬行,将别人已经取得的成果跟着写,甚至是别人用错了一条史料也同样跟着用错。
我要求学生一方面要继续研究原始史料,另一方面很重要的就是要“倒着看”学术研究成果,即在看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后要再往前追溯以前的成果。如果这个新的研究成果很好的话,可能它就对学术史进行过清理,其实这就是帮助你知道了哪些文章值得看,哪些不值得看。特别是一些大家的书最值得重视,读书的时候应该先读陈寅恪、唐长孺等最好的老师的文章,站在他们研究的高度上,你再思考的问题就是他们之上的问题了。
在现在电脑如此发达的社会背景下,我个人认为研究方法要更新,即使一些史学研究的老先生认为电脑联机检索破坏了一种学习的方法,但我认为如果不介入这些先进的科学技术,而还是用老的研究方法,我们是无法超过老一辈的先生的。我觉得现在做历史研究应当对自己要研究的专题进行一个学术史的清理,做自己专题的目录,通过整理目录、翻阅各种论文杂志,就会慢慢地淘汰一些东西,从中选择出哪些是自己需要的,然后写一些专题的述评的文章,但不是写流水账。在可能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清理了学术史之后,自己要做什么,哪些地方值得做,就会凸显出来。有的是通过对那些大家文章的研读,从中了解我们有哪些东西值得做;有的时候是自己悟出来哪些地方是薄弱环节,是可以做研究的。
第二个方法就是史料的积累。在看学术史的同时,肯定也在读原始材料,也在读古书,就是要做史料的积累。过去搞历史的先生最强调的就是史料的积累,这种做法就像做《续资治通鉴长编》一样。在这个过程中,要把跟这项研究有关系的史料,只要沾上一点边就都要收集起来,或者按编年的方法,或者按主题的方法,要把史料整个做一个系统的搜集。这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可是现在的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学习的时间太短,在学习期间常常做不完这样的搜集性工作。
在以上两个前提之下,应该做一个研究的选题,这个选题说近了是对博士、硕士论文的选题,说远了是对于一个人整个学术研究取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史学家刘知几说:研究历史的人有三个素质,叫才、学、识。做历史的一般都强调刘知几的这种说法,“才”是指个人有不同的才能,要根据个人“才”的大小,天分的高低,来做一些偏理论或者是偏实证的东西。“学”是指后天的培养。这三条当中最重要的就是“识”,就是识见,实际上是一种选题,就是要能够看到这个选题有出路,有远识。比如我们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做敦煌研究,就是一个很有“识见”的课题。对于现在的研究生来说,根据自己的才能和学识来为自己选题是非常重要的,是值得深思熟虑的方面。
从历史学的发展或者是整个大的史学发展趋向来看,现在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中心和边缘问题的位置在互换。比如说北大历史系,过去的先生最主要研究的方面就是政治史和政治制度史,不仅仅是本系研究最辉煌的一方面,也是中国古代史研究最重要的一方面。当然由此牵带出有关于家族、氏族的研究,但都是附在政治史和政治制度史上面的,比如研究魏晋南北朝的时候,当然要研究那些大的家族、氏族的问题,由此引带出一些地域的问题,但都是跟着政治史和政治制度史走的。最近这二十年来,中国学术的发展非常快。一方面是理论的掺入比较快,有一些年轻人是专门以理论为号召的,我也十分赞同他们的观点。但是怎么把理论运用到历史研究里?现在还是比较教条的,生搬硬套的多。受西方学术思潮的影响整体上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事情,提供给我们做史学研究的新的思考方式和方法。
话还是回到中心与边缘问题上来,就是从整个史学的情况来看,过去我们认为是很边缘的课题现在开始中心化了,而一些中心的课题往往开始边缘了。过去做隋唐史的,随便找一个官职就能写一本书,或者在三省六部制度里研究一个方面,如监察制度,就能做一本博士论文。从现在情况来看,在计算机检索功能发展的前提下,这种题目的选择就显得太简单了,或者说不好玩了,我想逐渐会被淘汰。这就像敦煌卷子的定名一样,过去要比定一个残片是属于哪部佛经非常不易,现在一点《大正藏》电子文本,基本上可以马上确定,这样的工作已经是一般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事了。
从历史研究来讲,题目一定是要经过你脑子思考出来的东西,光靠文本的堆积就没有意义了。于是,很多需要人思考、需要人自己整合的一些社会史、性别史以及区域的研究,这些题目变得很重要了,这些题目不好用一次性的电子文本检索出来的东西。所以,北大在做“盛唐项目”时,我是非常鼓励对盛唐时期的妇女史、宗教史或者是地域社会史等方面的一些研究,当然也要保持传统的做政治史、制度史的研究优势。我觉得在这些新的课题方面是有很多可以开拓的领域,这些领域往往在历史学与其他学科交界的地方,像妇女史、宗教史等。我国过去做宗教史的人基本上是做义理方面的,主要是做思想史和哲学史层面的问题,并没有把佛教、道教作为一个历史来看待,不是把它放在一个特定的地域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