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传统风俗，几经流变，有的绵延至今，依旧存活在民间；不过也有不少内容则已成为了历史。比如在西湖的历史上曾经十分盛行的“投龙祈雨”，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来说，就显得十分陌生。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四，有着一段关于宋代祈雨的记载：

西湖虽有山泉，而大旱之岁，亦尝龟坼。宋嘉熙庚子，西湖水涸，茂草生焉，官司祈雨无应。李霜涯戏作一词云：“平湖千顷生芳草，芙蓉不照红颠倒。东坡道，波光潋滟晴偏好。”逻者廉捕之，遁不知所在。

这大概是发生在南宋临安的一件真人真事。那一年居然连偌大一个西湖也都湖底朝天，长起了茂草，四周农村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水是农业生产的命脉。农耕社会里一旦缺水、断水，必将引起朝野大乱。而在当时的社会里，干旱无疑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灾害，人们走投无路，只好祈求神灵。有时候除了虔诚的祈祷礼拜之外，甚至还不惜使用巫术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比如在一些地方出现的晒龙王、打龙王，便是一例。

在清代金志章等修纂的《吴山伍公庙志》卷四，收录了当年苏东坡做杭州太守时的一些祭词，其中有两篇，便是为了祈雨而作，这里抄录其中的一篇：

杭州之为郡，负山带江，水泽不留。逾旬不雨，农有忧色。挽舟凌河，公私告病。吏既无术，莫知所救。不敢坐视，惟神之求。庶几闵民之穷，赦吏之渎，赐以一雨，敢忘基报。

可见到了大旱年成，风流太守苏东坡也毫无办法，只好到吴山伍公庙去祈雨，在神灵面前，言辞十分肯切，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来求助于您，如此而已。

南宋临安的祈雨，记载甚多。周密《齐东野语》卷一“孝宗圣政”载：

尝秋旱，上问执政，祷雨于天地宗庙社稷，合用牲否？周益公奏，止用酒脯、币帛。上曰：“《云汉》诗云：‘靡神不举，摩爱斯牲。’则是合用牲矣。可更与礼官等考订之。”

这是说，祷雨时用不用牛羊一类的牲礼，当时的皇帝和大臣们也是要认真讨论一番的。可见在他们的心目中，祈雨是件大事，马虎不得。

洪迈《夷坚乙志》卷十三，又有《法慧燃目》一则，说的是南宋时流传在西湖一带的民间故事，其中就提到了当年某次祈雨的全过程：

绍兴五年夏大旱，朝廷遍祷山川祠庙，不应。遣临安守往上天竺迎灵感观音于法惠寺，建道场，满三七日，又弗应，时六月过半矣。苦行头陀潘法慧者，默祷于佛，乞焚右目以施，即取铁弹投诸火，煅令通红，置眼中，燃香其上。香焰才起，行云满空，大雨倾注，阖境霑足。法慧眼即枯，深中洞赤，望之可畏，然所愿既谐，殊自喜也。

接下去还有一段曲折的情节，说那个和尚的眼睛后来又重见光明，充满了幻想色彩，估计是人们虚构出来的。不过这个故事的背景显然又是真实的。从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知道，那时候祈雨十分隆重，倘若遍祷山川祠庙还是无效，就会把观音菩萨抬出来，大做道场，一做就是三七二十一天，希望能感动神灵。故事里的和尚后来索性把自己的右眼都弄瞎了，说到底也是为了感动神灵。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当代疏浚西湖时，还曾发现过五代吴越国王钱镠、钱弘佐、钱弘俶在位时投入西湖的五枚“投龙简”。在钱弘俶的投龙简上，有着这样一段祭文：今以时怕秋仲，遍诣灵踪，展投龙设醮之恒规；申行潦潢污之薄礼。

吴越国的投龙简，今藏于浙江省博物馆

说明在五代时，至少有三位吴越国王曾经五次投龙祈雨。他们为此举行祭祀仪礼，把“投龙简”投入西湖，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给龙王送去了一份辞意恳切的公函，希望他能够顾全大局，给老百姓降雨救旱，做点好事而已。

这种风俗的渊源还可以追溯得更为久远。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四载：

皇明正统十三年，中贵李德驻龙井，属旱，令力士淘之，初得铁牌二十面，玉佛一枚，金银各一锭，凿大宋元丰年号。次得玆石，以八十人拽出之，上有“神运”二字，傍多款识，漶漫不可读，不知何代所镌也。继得铁牌十五面，银二条，上凿吴赤乌年号，盖皆投龙以祈雨者。其日，黑云四匝，泉头汹涌，德惧而止。

这里记载了当年龙井神运石发现的始末，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祈雨。其中提到吴赤乌年号的铁牌，则可以说明早在三国时代，在西湖龙井已经有投龙祈雨的风俗了。投龙简和铁牌在形制上固然有所不同，其民俗内涵却是一脉相承的。西湖古称钱塘湖，相传有钱塘湖龙君主管一方风雨。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八称，庙在宝石山麓，文云：嘉泽庙，即水仙祠，梁大同间建，以奉钱唐湖龙君。钱镠碑记。宋时，移建于苏堤。

综上所述，我们大致上已经可以知道，历史上的求雨实在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这中间的一些具体做法，今天已经很难考证了。不过把“投龙简”投到西湖里去，或是把一种铁牌投到龙井里去，也都是当年曾经采用过的一种办法。至于到龙王庙里去焚香祈祷，自然更为常见。还有的时候，又会把观音菩萨请出来，大做道场，也是为了祈求神灵保佑。顺便说一句，今天我们常见的舞龙，在当年其实也完全是为了祈雨这个目的。只是到了后来，人们越来越注重舞龙的表演艺术，才逐渐淡化了它的宗教信仰意识，而终于将它脱胎成为一种纯粹世俗的艺术活动。

以此类推，许多古老的信仰习俗无不如此。我们的祖先从远古走来，在当时生产力十分低下、科学知识又相当贫乏的时代里，必然会承袭古代原始思维而传袭下来的大量的迷信，比如以为万物有灵，以为世上有鬼神，并且习惯使用祭祀、占卜、禁咒、巫蛊等各种各样的迷信形式与手段。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西湖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些信仰习俗，这里不妨再列举几种，以见其一斑。

净慈数罗汉，是古老的占卜术在后世的一种流变。陆次云《湖壖杂记》载：

净慈寺罗汉，其始止十八尊：吴越王梦十八巨人，而范其像。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覆之以田字殿，殊容异态，无一雷同。焚香者按己年齿，随意数之，遇愁者愁，遇喜者喜。按罗汉之异，不止一端。

通常的做法，烧香的人闭着眼睛挨个摸罗汉，以自己的年龄为限，摸到哪一个，睁开眼睛来看，从所摸到罗汉的容貌特征来猜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求签，也是占卜术之一。西湖月老祠中历来有求签风俗，前面已经提及。其实旧时各大寺院几乎都有求签的。每个寺院的签词各不相同，有的还画上了图画，以吸引善男信女。现存的《天竺灵签》，就是宋嘉定年间汇编成册的，图文并茂，别具一格。洪迈《夷坚丁志》卷一“僧如胜”，还记载了一则民间故事，说的是两个和尚在临安的一家旅店里遇见一个行轨革卦影术的人。他们向此人问卜，一人得一句签词，一人得一幅画，据说后来发生的事居然与词与画中所预示的一模一样。这至少可以说明，像卦影一类的占卜术在宋代的西湖是十分盛行的。

扶乩，又称扶箕，通常总是以迎请紫姑神的名义进行的，说到底也是为了预测吉凶、占卜命运。西湖一带扶乩，一般在正月十五夜里，由一些妇女凑在一起进行。不过到了后来，男子也参与其中，所请的神灵也并不限于紫姑，别的神照样也能请来。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三，记载了南宋年间发生在西溪的一段轶事，就值得一读：

岳武穆既薨，临安西溪寨一将官子弟，因降紫姑仙，忽武穆下坛，大书其名，众皆惊拜，请其佥押，则宛然平昔真迹也。复书一绝云：“经略中原二十秋，功名过眼未全酬，丹心似石今谁诉？空有游魂遍九州。”秦丞相闻而恶之，擒治其徒，流窜死者数百人。

这段轶事还被宋人郭彖记在《睽车志》中，可见在当时是颇有些影响的。当年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已经很难查考。说它是民间故事，表达出民众对于历史的评判，对于民族英雄岳飞的景仰和思念，可能更为恰当。不过透过这个故事，我们还可以获得这样一个印象，那就是当年西湖一带的扶乩之风，也一定是十分盛行的。

测字，又称拆字，利用汉字由偏旁部首互相组合而成的这样一种特点，把一个字分合增减，临场应变，用来预测吉凶福祸，有时候也会迷惑住不少人。《西湖游览志余》卷五载：似道有异志，遇一拆字者，以杖画地作奇字，拆字者曰：“相公之志不谐矣。道立又不可，道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礼遣之，恐事泄，使人害诸途。

贾似道是南宋奸相，权倾一时，炙手可热，这个拆字先生却不卖他的账，偏偏说他不会有好结果。后来贾似道还是想办法把他杀害了。或许这也只是传说而已，未必真有其事。不过用来说明当年颇为盛行测字习俗，则还是可信的。

再就是祈梦。西湖边的祈梦，尤以于祠为最著名，前面我们已经专门作了介绍。其实当年的祈梦习俗同样广为流播，而并不仅仅局限于于祠。《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二中就提到了好几个祈梦故事，一个是说上天竺观音祈梦，一个是说吴山梓潼庙祈梦，由此可见，当年祈梦的地点其实也很多。旧时，人们在自己家里当然也会做梦，如果做了个奇怪一些的梦，第二天起床就会去找一个人为他圆梦，说说这个梦究竟是吉是凶，这样的事情也是常见的。

总之，形形色色的占卜术，和当年的“投龙祈雨”一样，都是历史的产物。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们对于自身力量所产生的种种疑虑，也就必然导致对于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崇拜，这可以说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明白了它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今天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抗旱能力，自然不再需要“投龙祈雨”。不过就个人而言，一部分人对自己人生命运的不自信毕竟还是存在的，或许这也就是一些传统信仰习俗还会在今天残存的一个原因吧。

|| 作者简介：

顾希佳，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研究员，中国民俗学会理事，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浙江省文化厅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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