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大师章太炎先生，素慕其名，却没有机缘拜访他，亲聆他的教诲，这是我生平惟一的遗憾。

章太炎

据我友胡亚光见告，在某一年，太炎先生讲学杭州省教育会，亚光的表兄名仲佑宴请太炎于某酒家，亚光为陪客。亚光善造像，且饮且为之写生，若干分钟而像成，貌苍癯，鬓发飘飞。太炎大喜，对亚光道：“人说我痴，此像痴态毕露，真化工之笔。”即挥毫写“东亚之光”四字给亚光。这天同座的，有太炎之兄某，任省立图书馆馆长。太炎和昆弟谈，不呼名，哥也弟也，很为亲密，令人增悌爱之情。太炎吸纸烟，很不同于常人，往往口衔半支烟，一吞吐间，已沾唾液不能燃吸，烟灰飞散盘碗间，致肴核失味。翌日讲学，慕名而来听者甚众，然太炎口齿不清，所讲又散漫无层次，听者兴味索然，失望而去。他老人家寓上海甚久，有知其所居者，谓先在南阳桥裕福里，后迁至同孚路同福里。

去岁，我在革命文物展览会中，得见太炎所用的石章2方，那是太炎夫人汤国梨素所珍藏的。对之不觉忆及当年太炎喜和人谈梦，谓梦中地府邀他往摄阎罗王判断狱事。冯自由的《革命逸史》，也述及该事。实则太炎于民初，被袁世凯软禁于北平龙泉寺，袁氏虑其以文字扇乱，不利于他的称帝，阴谋杀害太炎。内史监阮忠劝谏，谓“武则天读骆宾王之檄文，犹许为人才；燕王受方孝孺的口诛，尚欲其不死；太炎的文章学术，不可多得，无罪而加戮，公的智谋，岂不逊于武则天、燕王吗？”袁氏动容，才不下此辣手。然太炎愤激过度，精神恍惚，不觉而有此奇诞的幻梦了。太炎不仅见忌于袁氏，前清时即被摈于张之洞。相传侯官陈石遗客张之洞幕，张问海内文人，石遗力举太炎。张谓：“此人文字，抑何诡谲？”石遗答道：“文虽如此，其学问实不可多得。”张因召太炎来鄂，既至，梁鼎芬密告张氏：“这是革命党徒，不可近。”张信之，示意石遗，太炎得讯，失意而归。既而流居日本，教授诸留学者以国学，鲁迅、许寿裳得师事之。见国事日非，大为愤慨，欲赴天竺出家为僧，资斧不备，不能行，寓庐至数日不举火，日以百钱买麦饼以充饥。衣被三年不洗，其落拓如此。

当清末庚子年，常熟黄摩西执教苏州东吴大学，时太炎先生反对清政权，大吏谋逮捕他，摩西即介绍太炎任东吴讲席。东吴为美国人孙乐文所主持，清吏有所顾忌，不敢妄加罗织。摩西和太炎两人，甚为相得。一天课后，相与外出疏散，在小茶寮品茗，闹了个笑话。原来彼此都没有携带钱囊，垂暮欲归，付茶资，均无所出，不得已，摩西回去取钱，嘱太炎稍坐一下。奈摩西既归，适友人寄来书籍一大束，摩西亟启封阅书，一卷在手，把太炎忘置茶寮中。太炎又不识途径，甚为焦急，急中生智，商请茶寮一小僮送之归，给予茶资和小费，才得解决。

太炎先生逝世于1936年，距今将近半个世纪了。我还珍藏着他的书扇、手札，以及一瞑不视时的遗像，这是太炎侄子章力达送给我的，像带着微笑，很慈祥。据同社陶冷月见告，他和太炎相稔，太炎既捐馆，购一柩，寿器铺索价甚巨。那寿器铺的小主人，恰从冷月学画，由冷月为打交道，才得减值，成其殓事。

太炎著作，我藏有当时上海右文社所刊的《章氏丛书》，如《文录》、《检论》、《国故论衡》，其他散见报章的作品，刊入《别录》。此外尚有《訄书》、《驳康有为书》、《国学振起社讲义》等，都刊成单行本。太炎又擅作篆书，曾精心写了《篆书千字文》，今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为刊《章太炎全集》，《篆书千字文》也已问世，为学书的津梁。汤志钧更为辑成《章太炎年谱长编》。

有一年夏天，霍乱盛行，患者颇多不治，太炎精通医术，在报上发表《中国汤剂救治霍乱》一文，引起医学界的重视。又有一年，他的亲戚沈和甫来沪，住在福州路的振华旅馆，忽然抱病。我与和甫为苏寓枣墅的邻居，很早相识，我前往旅馆探望，问和甫：“请了医生没有？”和甫答道：“方才章太炎来诊断过，开了个方剂在桌上。”我取来一看，墨汁未干，可知太炎是刚才离去的，可谓缘悭一面。

太炎在杭州有个家，另在上海赁居同孚路，后来觉上海尘嚣烦扰，乃有迁地为良之想。恰巧苏州的金鹤望、陈石遗、张仲仁、李根源等人组织国学会，由鹤望敦请太炎赴苏州讲学，太炎欣然前往，下榻李根源的曲石精舍。觉得苏州水木清嘉，名胜古迹，到处都是，认为是个好地方，便贸然购了城中侍其巷双树草堂的屋子。经其夫人汤国梨来苏一看，发觉该屋虽稍有园林之胜，但没有后门，万一发生火警，就很危险，且旁邻机织厂，机声轧轧，喧闹不宁，居息及治学都是不相宜的。结果，由汤夫人作主，让掉了该屋，另购锦帆路8号的住宅，门上挂着两块牌子，一是“章氏国学讲习会”，一是“制言半月刊社”。《制言》是太炎所主持，而由他的高足潘景郑、沈延国、孙世扬编辑。

杭州章太炎故居

太炎在苏州，一方面治学，一方面还不忘时局。1933年，上海学生赴宁请愿，请当局出兵抗日。学生请愿团经苏州车站时，太炎特地遣人携面包果品到站慰劳。并致电当局云：“学生请愿，事出公诚，纵有加入共产党，但问今日主张如何，无论其平素……”太炎又想把武昌起义以及共患难的革命同志，一一为之作传，但只成了焦达峰、秦力山等三篇，其他没有完成，实在精力不济了。

太炎生前，很钦佩明代张苍水抗敌不屈的精神，深希将来自己寿终，埋骨杭州张苍水墓旁，此后汤夫人欲竟其遗愿，为之卜葬西子湖畔，不料日寇侵略，东南沦陷，未果。直至解放后，才得从苏州墓地起出，先期举行公祭，由汪旭初、金兆梓、谢孝思、周瘦鹃、范烟桥等，恭送灵柩赴杭安葬。瘦鹃撰一联挽之：“吴其沼乎！昔诵遗言惭后死；国已兴矣！今将喜讯告先生。”